日期：2022-4-23（原创文章,禁止转载）
北京工体路正对面朝阳医院旁 、北京假肢厂后院有一个不大的小楼，掩映在两棵大柿子树下面。这是临时安置残疾人来京安装假肢住宿的地方。
一楼走廊二侧有六间房。第四第五是女舍，其余是男舍。四个男舍我都住过，因为来人的肢体状况不同，管理员按照“互助协调，取长补短”的方法，随时调整。
比如，我的宿舍大家戏称“三条腿”，原因是我们四个人中有二人下肢缺失，一人上肢缺失，一个新疆人四肢全无。所以四条腿。
因为大家都是因经济条件不好，很少有带护理人员，所以大家都贯彻管理员的方针。方针可以这样理解:没有手的有腿的来帮，没有腿的有手的来帮。
在这个群体里大家相互认识后就成为了一家人。
我们可以在假肢制作的空闲时间，用替代品相互搀扶练习步态，有手的人在二边站成一排“护驾”并鼓励和指正不足。
有一天我们居然二十几个人很规矩站成一排决定去朝阳公园游玩。
一排人整齐走过朝阳医院门口时，人们都伫足观看。
一对白头发的老夫妻看见了我们，老爸爸不住点头，老妈妈扯着衣袖擦拭眼泪。一对小夫妻看到我们走来，妻子突然紧紧抱住老公的胳膊，瞪大眼睛。一个刚才还玩耍的一个小男孩儿突然让妈妈抱在怀里，头埋在妈妈的胸前，一动不动。
大家要到工体路对面去坐车，站在排头刚来的唐山农村小伙子第一次来北京，不会看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绿灯亮的时候他照样前走，后面的人喊话已经来不及我们就索性一起闯。左右两侧的车辆看见了我们的队伍后都整整齐齐停下来关闭喇叭，像在夹道迎接！
傍晚时分我们要坐54路才能到达朝阳医院回到宿舍。
马路上的人熙熙攘攘，从我们身边过去的每一辆公交车都很满员，车上站立的人都很多。
有人建议大家还是走回去，可是太累了，三站地也是很远的路程。有人建议打的士回去，可是要三辆车要用30元钱，万万舍不得！最后大家决定:等，能挤上去几个走几个！
城市里的美丽的灯光亮起来了。光华大楼高高耸立在半空中。 这时锦州的小倪着急地烦躁起来“北京有什么好，就是人多车多！”
“就是，着急去方便都找不到地儿！”大同的吕伟也跟着凑热闹。
就在在大家相互埋怨时突然一辆54路停在我们跟前，车上一下子下来三十多人，车厢里顿时空了许多。
乘务员下车把我们一一扶上车，54路车径直把我们送到假肢厂宿舍门口。乘务员又把我们扶下车。
我问乘务员:“刚才那个站为什么下来那么多人噢？”
“乘客是自愿下车让你们一起上车的！”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低都低下头沉思。
锦州小倪有开始说话了:“看看，还是大城市人有素质噢！”
大家又乐啦！
第二天一大早，去洗漱的小倪跑回来告诉大家:“昨晚五舍来了一个俊俏无比的残疾湘妹子！”
唐山小伙子听说了马上跑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就悻悻回来，说:“他们说话听不懂，只是听到有女孩孩子在哭，一个男人在陪伴着她”。
一整天大家都在宿舍里，都想看到这个这个女孩子。可是只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瘦瘦的小伙子进进出出。
夜里，北京城也仿佛睡着了。
突然听到五舍里传来，“嘤嘤”的低泣声。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大家因听着女孩子低泣而辗转反侧。其实大家此时此刻都在陪伴着女孩子痛，陪伴着女孩子哭！也为自己在哭，为自己在痛！大家想起了自己的亲人用滴血的颤抖的心签下颤抖的手术协议书，想到母亲颤动着嘴唇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孩子缠着绷带的伤口…
第二天，五舍那个清瘦的小伙子推开我们宿舍的门:“各位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大家很高兴把他迎进来。
他告诉大家：他们俩是大学同学来自郴州。他俩恋爱四年刚刚领了结婚证，为筹备婚礼去长沙购置结婚用品，路上不幸出了车祸。女孩子做了左腿髋离断手术。刚刚术后六个月，来安装假肢。可是他遇到难题了:这个女孩子天天都哭！他要大家帮忙想办法让她树立生活的信心。
大家沉默了。大家好像遇到了最难解决的一道题。
我告诉郴州小伙子说:“我们一起来帮助她吧。”
这真是一个难题。
同舍的新疆人老陈说话了:“我是防化兵，在拆除一颗化学武器时意外受伤，我的四肢全都炸坏截肢，我啊整整在医院里呆了三年，医院里都有人为我站岗怕我自杀，连病房的墙壁都粘贴着厚厚的泡沫，苦啊…”
小倪十九岁。他说:“钢材从挂钩掉下来，我躲闪不及，等我醒来后是在医院，我的母亲正抱着我，我的脸全是妈妈的泪水…”
大同的吕伟今二十八岁，是煤矿工人，他说:“妈妈就是我一个孩子，一起出塌方事故有三个伙伴没有了，我的左胳膊截了，妈妈在医院守着我三个月后自己得了心梗，没有了…”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我哽咽告诉大家:“我是教师，学校搬家出了车祸，父亲从三千里外的家长来看我，卖了房子和耕牛。可是就是不敢在手术通知书签字…我术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六十六岁……” 我接着说:“我在哈医大手术，临上手术室时，我三岁的女儿紧紧抱住我不让护士推走我，还央求护士要带着她……我看到女儿的眼泪双双掉下来……，在进入走廊里还听见女儿叫爸爸！手术后，女儿哭着用握紧的小拳头锤打着送我回来的医生和护士，说他们割去了我的左腿……”
宿舍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人们都呆呆地卧在简易的木床上。
“三年里，”新疆防化兵说话了。“三年里，我时时都在寻找死的机会，但是后来我改变了，源于一个女孩子。”
他说：“他是我的护士小楠。她开始是轮流值班的，后来就干脆搬到我的病房。有几次我绝食，她却把奶粉含在嘴里喂我！最终感动了我，现在她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经有了二个孩子。”说着他用他笨拙的假手掏出背包里的一张照片。他指着一个戴着军徽穿着军装的漂亮女孩说:这就是我的妻子。”话语间他充满着自豪和对远方妻子的思念。
大同吕伟说:“手术后，矿上给我发放了残疾补助金，给我分了一套住房。”
小倪说:“伤愈后，厂里决定送我去鞍山钢铁学院进修，学习模具设计。顺便告诉大家，厂里的一个女孩子已经在追我啦！”
大家气氛活跃起来。
我告诉大家:“手术后，岳父接我回老家，路过开原火车站倒车时，候车室很冷，我的身体很虚弱，剩下的一只脚冻得很厉害，老人家把我的鞋脱下来，掀开自己的棉袄，把我的脚贴在他的胸口窝上。”
“为了养病，我的堂弟宝权骑着自行车到50公里外的森林里采野核桃给我吃。”
“林业工会给我送来了过冬用的无烟煤，送来了过年用的大米、肉。我的学校为了满足我要继续工作的要求，特例让我坐着讲课，并配备一个教师写板书。”
我最后说：“不要谈自己了，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还是想出怎么帮助郴州女孩子的办法吧？”
大家都说好！
我们夜里很久没有休息，不停地想出新方案又不停地推翻。后来我建议把邻居的几个大哥也找来商量帮助那个郴州女孩子的对策。
临舍的一个浙江的大哥说:“我们要让这个女孩子知道，受伤后照样可以生活的更好，事业也照样有发展！我宿舍一个济南小伙子小时候淘气扒火车，右腿被轧掉，可是参加残奥会跳远获得冠军，我马上去招呼他来参加！”
浙江大哥拿起大哥大:“喂喂，弟弟，来三舍。”说话间，就听到走廊内轻轻地怦怦声，那个世界冠军来了。
他右腿缺失，一个好高个子面色黝黑的济南小伙子，因奥运会得到了奖金，今年来安假肢了。
他用浓重的山东话答应大家“中！明天我给大家来一个表演。那个女孩子来看就中！”
小倪把我们的决定偷偷告诉了郴州小伙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各个宿舍的男男女女都带着自己的肢体工具来到厂办公楼前。郴州小伙子和女孩子也来了。女孩儿穿着风衣，围着红色的纱巾，她靠在男孩子的身边把缺失的左腿让男孩子的身体掩盖着。
浙江大哥说话了:“难兄难弟难姐难妹们，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世界残奥运跳远冠军我们的难友山东济南的小伙子，让他给我们表演不用工具辅助独立跳上五层楼后再跳下来。现在我还要请难友中不是下肢残疾的朋友在他后面跟随作证！”
病友中踊跃报名。
表演的济南小伙子，像在运动场上一样，向人们招手后就飞快地跳跃着奔向楼梯。跟随着他的有七八个人。
楼下的人在等待着，我看见那个郴州女孩子也在注意看着楼口，她把双拐夹在腋下，双手紧紧抱着那个小伙子。
一会儿，单腿跳跃的小伙子下楼来了。随后几个跟随者下楼后有捧着腹部喘着粗气的，有蹲在地上咳嗽的，个个气喘吁吁。那个济南小伙子面色红润。
浙江大哥连忙在楼前的花池里折了几只牡丹花送给小伙子。济南小伙子接过花向大家又招招手。
我看到济南小伙子举着花特意向这对郴州未婚夫妇点头致意，那个女孩儿也向他微微点头回谢。
晚上，郴州男孩子来到我的宿舍高兴汇报:“今天不哭了，她自己喝了豆浆！”并说，“她想去看海。”
我们又找来了浙江大哥，大哥说：“好，去塘诂看海！”说着又拎起大哥大，“喂喂，老哥腰包满了吧！明天派一个大一点点的大发车，我们去看海后到你那吃中午饭！”
车子到达溏诂海。
海岸边一个高高的客轮正停靠在泊位上。海面很宽阔，一眼望不到边，远处的一个个有动感的黑点，浙江大哥说是打鱼的渔船。海水是蓝色的，一群海鸟在海面上盘旋。
海边的海鲜酒店很多。我们走进一家叫“生活美”的海鲜”酒店，老板是个稍稍矮小的胖子，大眼睛短头发还系着白围裙。他很高兴地把我们接到了一个包间。在包间里可以看到海浪。
餐桌海鲜很丰富。
午餐快结束的时候，老板来到席间，给每一个人敬酒，并做了自我介绍:“鄙人姓许，言午许，今朝三十八岁，曾毕业于天津海洋大学，毕业后在新加坡渔业公司工作。二十八岁时在一次野外捕捞时被齿轮机咬断双腿。”
说着他撩开双腿脱下假肢，双腿膝盖下都不在了，我看到伤口处残留着厚厚的的茧。
我的心颤动了。
我问他“你怎么开始创业的？”
他说:“市政府帮助我打赢了国际官司，当地残联把你送到学校做技能培训。又帮我盖上房子作饭店，现在我有了自己承包的海滩做养殖基地了。”
临走时，我听见郴州女孩儿悄悄贴在未婚夫耳边说:“老公一会儿你去海边给我拣几只贝壳好吗？”
大家都上车了，郴州小伙子向海边跑去。女孩儿蹒跚地柱着双拐跟在后面。
她来到海岸边，她面向大海掀开了红纱巾。
海风吹动着她飘逸的长发，吹动着她银色的风衣，吹动着火焰般的红纱巾。
海风中， 她突然举起双臂，高喊着:“大海，我爱你！”
当我们循声再看见女孩儿时，她和未婚夫正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时一群海燕在他们头顶飞过……
2011-11-20 于大亚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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